鉮德
【月明星稀，乌鹊南飞，绕树三匝，何枝可依？】
“尝尝吗？从勇仪那搞来的。”神奈子向克洛伊推去一碗醇酒，酒面映照着几颗忽明忽暗的星。
“不了，酒会麻痹我的思维。”克洛伊并没有接过酒，而是又把酒向神奈子的方向轻轻一推。
两股方向完全相反的力让碗中的酒震荡起来，飞溅出的酒滴有些落到了神奈子的衣服上，有些落到了地面上，而后都渐渐隐去身形，除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酒味，什么都没有留下。
“你还是…老样子啊，克洛伊。”神奈子只得缓缓将酒凑到嘴边，先是轻嗅了嗅，而后仰首，一饮而尽。
屋檐下，一神一人正坐在木台阶上，似乎正在欣赏着难得的月圆之夜，其中，那位蓝发红袍，澄镜木屐者，便是山坂与湖泊的化身——八坂神奈子，今天再一次以朋友的身份，把克洛伊从实验室中请了出来，而那位粉衣长褂，沉静不语者，便是不动的大实验室——克洛伊，今天也再一次以朋友的身份，应神奈子的邀请，来到了这实验室以外的幻想乡。
宁静的山，沉寂的湖，收集信仰的神社…几根御柱笔直的插在山顶的土壤之上，其顶端的白色飘带在半空中随风飘扬着——这里便是幻想乡的一隅，虚幻与现实的交织之地：守矢神社。
“克洛伊，你可知道。”神奈子抬起手掌，将半空中一片倾旋而落的枫叶稳稳拖在手心里，轻轻摩挲着。“所谓自然的造物，本就是自然本身。一片枫叶的纹路，可能铭刻着几棵苍老古树近千年里无数个或是风和日丽，或是电闪雷鸣的上午，但归根结底，它终究也只是一片枫叶而已——在亿万个近乎完全相同的枫叶中的一片普通枫叶而已。”神奈子站了起来，将手掌中的枫叶微微一掷，自四面八方涌来的神风便将那叶子团团围住，裹挟着它飞上了更高的天空。她高大威严的身躯在苍白月光下，显得格外庄重。
“是吗，但我想，一片枫叶的价值，似乎并不需要一位神明来评价吧。”克洛伊顿了顿。“枫叶和神明之间，似乎并没有什么联系。”
“恰恰相反。”说完，神奈子向前踱了几步，接着抬起双臂，以将揽月的姿势，深呼吸了一口气。
刹那，周围的枫树开始逐渐躁动起来，不停的摇晃着，因这异象而脱离树枝的枫叶，依着风，呼啸着向神奈子靠近，却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改变了方向——从克洛伊的视角看，眼前好似一场风暴，而在漫天枫叶飞舞的恍惚中，唯有那道蓝发红袍的背影始终坚定在原地，直到天地间再次尘埃落定，山，水，明月，仍是一片苍茫。
“我，神明，乃至众神，一切在世界上散布神德的存在，如今就站在你的面前。所谓自然的化身，众生之上的顶点，也尽是如此了。世间万物的既定法则由我们规范，世间万物的既定秩序由我们维持，除此之外的生物，正无时无刻不依靠在我们的能力之下…克洛伊，你告诉我，那些冰冷无情的机械，有什么资格在如此圣洁的存在之下挑战其存在的意义呢，正如这满地的枫叶一样，世间一切的造化，除了我们神明的恩赐，又该如何解释呢。”
神奈子充满威严的声音似乎惊动了整个妖怪之山，重重叠叠的回声一遍又一遍，一遍又一遍在山谷间回荡着。
克洛伊并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待回荡的余声全然散去之时，冷笑了一声。
“曾经的神代，所谓无上的神明，实则做着一些自私且无情的勾当，不尊重人类甚至残害人类的神明比比皆是，我想，完全听命于人类自身的机械与此般神明相比，任何人所做出的选择都会同我一样吧。更何况，当我在实验室观测到’那个世界’所发生的惨剧之后，我对机械主义的信仰便更加坚定。”
“但我与他们不同。”神奈子转过身来，与克洛伊四目相对。“神代，多么遥远的时间点。时间会改变一切，神明也不例外。或许，过去的神明有些真的如你所说，但那终究不是我。我是至尊的造天之神明，雄伟山坂与壮阔明湖的象征——八坂神奈子。我所散布的神德，天地间的任何生物都有目共睹。克洛伊，回答我的问题，科学的尽头是神学，明明最终目的一样，为何非要选择最曲折的那一条呢。”
“用你的话回答你：恰恰相反。”
守矢神社旁的间歇泉喷发了，蒸腾着热气的水花在顷刻间迸发到数十米的高空，在一旁欣赏月色的河童似乎被吓了一跳，慌张跑开了——但她在逃跑的时候用随身携带的摄像仪完整记录下了这一瞬间。
“科学的尽头并不会让你去崇拜某个个体，抑或是对未知的现象做出逃避行为。如果科学的尽头是神学，那么组成所谓神学的，就一定是科学。如果真的有一天科学能达到其真正的’尽头’，我相信彼时工程学所能够做到的事情与神的权能相比，已经毫无区别了。”
神奈子脸上的傲气渐渐消去，转而是多了几分凝重。与之相应的，便是一段极长时间的沉寂。没有任何声音，没有任何行为，神奈子与克洛伊之间，只是在用双瞳打着一场几个世纪以来从未停歇过的战斗。
冰泉冷涩弦凝绝，凝绝不通声暂歇，别有忧愁暗恨生，此时无声胜有声。
“人类…”一声充满神圣的低语打破了宁静。
神奈子的衣裙渐渐摆动起来——先是震颤，后是呼啸，再是近乎想要挣脱原位的程度。克洛伊能感受到那仅来自于神明的，愈演愈烈的风压。
“生老病死，忧愁离别，这样的生物所造就的机械，何德何能超越神明！”
“固然仅凭一个人类个体是无法超越神明的，但是人类科技是全人类共同的知识结晶，这种远超对神明的信仰的掌控力和认同感，远比神明要更为强大！”
“狂妄！！！”神奈子一挥手，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御柱破云而落，强行插在了神奈子和克洛伊的中间，隔断了他们的目光。大地，天空，守矢神社…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冲击震动开来…“信仰”一词似乎戳到了神奈子的痛处。
这种震动持续了很长时间，就在这段时间里，神奈子的脸上多了几道泪痕，但很快就被她抹去了。所幸这个动作因为御柱的遮挡所以并没有被克洛伊看到。
等到震动停止，一切的一切才算是又回到了原先的轨道。天依旧广阔，地依旧坚实，神明依旧需要信仰——这不会变，永远不会变。
死寂…
死寂…
死寂…
“我可不是在求你…克洛伊…我站在世间之顶——”
“那只叫做灵乌路空的地狱鸦，是你所创造的吧，还有地下的核能设备。”神奈子有几分颤抖的声音被克洛伊打断了。“我认为，坚定的认为，如果神明能和人类平等共处的话，以高层次人才的身份加入人类社会，也未尝不可——倒不如说，我很期待。不需要问我更多问题了，这就是我最终的答案。”
终于，神奈子再也难以抑制心中的孤傲，烦躁，迷茫，懊恼…种种情绪都化作几滴晶莹饱满闪烁的热泪，大大方方的在克洛伊面前自眼眶中冲出，在脸颊上翻滚，最终滴落到地上。
“希望如此…”神奈子颤抖的说到。
一轮圆月，此时仍旧悬挂在夜空之上。
【山不厌高，海不厌深，周公吐哺，天下归心。】
*文中所有对话均取自对克洛伊的相关问题采访